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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小说:小雪山作者:星球酥字数:0更新时间 : 2022-01-16 12:44:48
第六十七章-

        后来过去了很久,余思归再回想起来,那天仍恍在昨日。

        先是傅主任要求和她们两个人面谈。

        妈妈的主治医生,傅主任——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主任医师,年纪比柳敏稍大一些。他大多数治疗措施与付费都是和妈妈沟通的,他似乎有个孩子和归归一般大,而且也在一中读书,大概是这缘故,这个医生对思归有种舐犊之情。

        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聪明,比看上去得要坚强太多,而且也从孩子处听了“余思归”这三个字的传奇,大多数时候都让思归好好学习,不要为杂事烦心。

        但那天他破天荒地叫了思归一处。

        ——再就是思归在路上摔了一跤。

        她在去医院的路上想着盛淅的反应,想着他让自己收心,越想越难过,结果被路沿石绊了个骨碌。

        余思归已经很久没摔过了。

        算命的似乎有个说法,叫“扎根”。生性迷信的外婆生前带她偷偷找算命的瞎子摸过骨,算命的瞎子说扎根后就不会走在路上平地摔——她扎根很晚,九岁才落地,而她九岁后几乎就没摔破过什么地方。

        但那天,十七岁的思归摔得很惨烈。

        那一跤结实得可怕,吧唧一声,余思归连小臂都划破了,校裤摔破了洞,往外渗着血。

        归归从小娇气,摔得太痛了想在路边哭两声,却看了眼表,又盘算了下同傅主任约的时间,感觉再晚一点他就要去查房了,恐怕来不及,便咬着牙冲去了医院。

        路上刚下过雨,路面泛着水光。

        这就是妈妈病情恶化的那天,所发生的所有事。

        一切都仿佛在冥冥之中指向了这个结果,尤其是傅主任特意要求余思归参与,其实当时就应该敲响警钟的。

        只是余思归那时尚不知晓,主治医生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妈妈从此再也无法自己独立做决断。

        那天下午傅主任讲了许多,涉及到这疾病的方方面面。可余思归只听出联合化疗已经不再有效,而且妈妈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化疗的副作用——因为病情进展迅速,已经掏空了病人的身体。

        他的建议是结合放疗,再作进一步的处置,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思归身上。

        一个十七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主任轻声说。

        然后傅主任将余思归和柳敏留在了病室之中。

        傅主任下午在大学里有节课。大学的附属医院是要承担教学任务的,而附院的医生则需身兼两职,除医生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在大学里上课带学生——而来附院就诊住院的病人则需承担起另一份责任:他们是学生的教具。

        由人,到教具。

        ——医院里的尊严感是很淡薄的。

        人的尊严也淡薄。「dignity」这单词似乎只是世间短暂施舍的一块遮羞布,区区一块遮羞布。一个人□□地来到世上,竭力体面地走一遭,摸爬滚打,但在最后的时刻,这竭力全力的体面,在生与死前不值一提。

        柳敏相当虚弱地缩在轮椅里,膝上盖着一条毯子,怔怔望着窗外秋日泛黄的爬山虎。

        “……”

        思归竭力忍着泪,道:“我们会没事的。”

        那甚至不是个问句。

        母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片刻后嗯了一声。

        “不一定马上就会好转,”余思归再次笃定地说,“但一定会好起来。”

        柳敏没有应答。

        晚秋冷风吹过,妈妈忽然说:“囡囡,我们出去走走吧。”

        余思归就推着她,在医院里溜达。

        秋色如水,附院的梧桐叶积在地上,一片枯叶翩翩落在柳敏膝头,昭示着冬日将至。

        “归归,考考你,”

        柳敏忽然打趣地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出自哪儿?”

        思归小声说:“……《周易》。”

        “君子行事,要自我奋发、刚毅而卓越,永不停息,”柳敏轻声道,“更要德行深厚,容载万物。”

        余思归没说话。

        “这是我们的校训。”柳敏道。

        “当年妈妈入学的第二天,有学姐来发入学手册,”柳敏比划了一个厚度,揶揄道:“就那么薄一个小册子……纸非常破,当时大家也穷,放在现在都是不可想象的。”

        “那本子扉页就印着这么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余思归听着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一声不吭,推着妈妈走在秋天的路上。

        “那个手册……”柳敏笑着说,“第二页是校史。”

        思归:“?”

        “你知道清华是怎么来的吗?”轮椅上的妈妈后脑勺冒出个气泡。

        她的语气甚至是俏皮的。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余思归只觉得自己能将江河哭干。

        但她还是强撑着问了声,怎么来的。

        “来自庚子赔款。”柳敏说。

        余思归:“啊……?”

        “《辛丑条约》,你们学过吧?”柳敏眺望着远方,道,“不知道你们现在怎么讲的,但妈妈那时候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反复强调,辛丑条约的签订让我们彻底沦为……”

        “双半社会。”思归忍着哽咽着说。

        柳敏颇有兴味地问:“还可以这么简称的?”

        “……反正文科班他们这么说。”高三的女孩忍着泪,“妈,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个,我想问……”

        ——我想问我们怎么办。

        “庚子赔款就是辛丑的那45亿两白银。”妈妈却道,“……清政府根本拿不出来,就用关税和盐税做抵押,一个国家沦落到这份上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余思归:“丧权辱国。”

        “得有国可辱,才能叫丧权辱国。”柳敏平淡道。

        余思归:“……”

        “而在这基础上他们还觉得不够,觉得我们奴化程度远不及他们的预期——我们的文化注定不会屈从于强权,就决定以教继续育渗透。”

        柳敏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说:“说要以最圆满和不流血的方式来控制我们的发展,用知识和精神支配我们的领袖。”

        思归怔怔的。

        “因为精神上的支配远胜于商业与金钱——精神的屈从,远比军事的征服更强大。”

        “所以清华的前身是留美学堂,专为了让年轻的国内同侪留美用的,”妈妈莞尔道:“——后来过了不少年,才由当时的民国政府改办成完全大学。”

        思归含着泪,望着如火的地平线。

        “——可现在呢?”

        轮椅上的柳敏笑着问。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昔年,连创设都来自庚子赔款的留美学堂自北京流亡长沙,再到湘黔滇乡间田埂,再到昆明。

        一枚火种在风雨中点燃,至今不曾熄灭。

        余思归哽咽着说:“可、可是……”

        “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妈妈笑了笑道,“——痛于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

        余思归听过这段话。

        贺老师曾在大巴车上说过,摘选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而贺老师说那句话时他们仍在高一。彼时一切尚未发生,学农伊始,一切充满新生的希望,盛淅还没和思归在田埂上说过话,教导主任也不曾出现,妈妈仍是健康的。

        年少的思归没有交出自己的心,是可以依偎着妈妈撒娇的。

        那时一切充满希望。

        “妈妈总归希望你是自由的。”柳敏轻声道,“但也希望你是能挑起重担的。”

        余思归那一刹那泪水再也绷不住,积累了十数年的委屈喷涌而出。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推着轮椅的思归哭着吼道。

        柳敏一愣。

        “这些东西为什么总是比……”余思归哭吼:“为什么总是比我重要?——比我重要也就算了,为什么它甚至比你自己都重要?”

        妈妈怔在了当场。

        “你明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思归吼道。

        女孩耳面俱是通红,哭得发抖,立在暮秋冷风中,颤抖道:“可你还是在提它,好像我是不值一提的,你也是不值一提的,生死都是不重要的,在今天,这样的下午,你居然还……”

        你居然还对它念念不忘。

        “我的顺位在这里,”余思归哭着喊道,“为什么从来没人想我有多痛苦?”

        妈妈颤声说:“思归……”

        “我的要求也不高!”

        思归眼泪几乎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我想让你多看看我,想让你多在意一下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个摆设,一个能自己长大成人的生态箱……”

        柳敏眼眶通红,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思归哽咽得难成语句:

        “工作排在我前头,出差在我前头,评审在我前头,硕博论文在我前头,你的理想永远在我前头;我想让你和我聊……聊点,别的……”

        柳敏一言不发。

        “比如我们以后去做什么……”

        “——我们出院后会去做什么,”思归痛楚道。

        思归几乎觉得自己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又被风吹得散落天涯。

        “我想和你聊聊你老了我们会去哪里住,”她说:“我们以后去哪里喝什么奶茶,等你退休了我们去哪里……去哪儿旅游,聊很多年前的千禧年跨年夜,我缩在你身边,听你讲我们跨越的一千年……”

        “我想听你说妈妈一定会战胜它。”

        附院灯盏次第亮起,女孩子哭喊咆哮:“我想听你说说我,说说你自己!”

        “可是永远这样。”

        余思归哭得颤抖,说:“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将我放在心上。

        谁在意我想要什么?

        余思归心都要碎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注意过余思归想要什么。「余思归」三个字永远是次要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因为她好打发,从小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内心太过澄澈好懂,通晓他人难处,连胡闹都永远在限度内。

        是最好的被忽略的对象。

        思归再难承受自我剖白,把妈妈留在原处,拔腿就逃。

        夜色降临,附院院区有许多树。

        余思归跑到树荫下嚎啕大哭,呜呜咽咽,不将自己的难过遮掩半分——有人摸黑散步路过,也有人在医院里夜跑,却没人上来安慰。

        再没有任何地方比医院见过更多生死,见过更多崩溃下跪的人。

        百年老槐树下,思归哭得肝肠寸断,冬夜的风将她的校服外套吹透。

        她哭自己,哭自己十七年的心酸与委屈隐忍,哭不被选择、不被重视的,被忽略的那个思归,却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必须比原来更坚强。

        比原来更强大,更独当一面,更不可战胜。

        因为余思归已是凛冬来临之际,世上唯一的堡垒。

        古老槐树阴凉下。

        无人知道那年冬夜,有枝条已在寒风中抽起,将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但是在成为那唯一的堡垒前,思归愿意再哭一会儿。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行了-

        余思归哭够了,从湖边起来,又折回去看妈妈。

        妈妈坐轮椅只不过是体力衰弱,并不是真的行动不便,思归跑路后她已经自己回去了,思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哆哩哆嗦地摸黑回病区。

        病室里还算热闹。

        隔壁床的阿姨正削苹果,妈妈则靠在床头,点着思归用来做题的那盏小台灯,独自读一本叫《刺鱼》的书。

        ——那本书似乎是问别人借的,书封皮已经有了严重磨损。

        妈妈见思归回来,目光闪着点泪光,轻声问:“……归归?”

        余思归冻得眉梢眼角俱是绯红,眼中亦是泪光点点,认真地说:“我回来啦。”

        柳敏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余思归却率先道:

        “所以我们按傅主任说的来。”

        柳敏稍稍一怔。

        那已经不是在商量。

        病情的恶化十之八九,现代医学具有非常典型的个体差异性,而且局限性极大,可用的有效药物有限,医学界这些年推崇的精准医疗在当下多半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恶化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柳教授眼角堆笑,回答:“好。”

        “你要好起来,”思归严肃地说:“关于我记的那些仇,我们以后再谈。”

        妈妈笑着道:“好。”

        余思归抱着书包跑到窗边坐着,妈妈在那头看书,她在窗边掏出课本——接着想起自己白天走得太早,中午就找贺老师请了假,那时一份作业都没布置。

        一轮复习几乎都是习题课。

        如果不做作业,其实和旷一天的课也没两样。

        余思归有点棘手,想找刘佳宁要一份,但是宁仔已经许久没见过手机的身影了——尤其是带到学校。

        没办法了,碰碰运气好了……

        思归挠着头在班级群里问了条“能不能把今天的卷子拍给我看看”。但时间还早,刚七点二十,大多数人都在上晚自修。

        而且其实有不少人会无视这条消息……

        实在没办法啦。

        余思归知道先修班里隐秘的较劲,相当难受,感觉这样相当于旷课一天,只好掏出同步练习,估摸着老师的进度,自己给自己布置作业。

        这样至少不会被落下太多……

        归归虽然聪明而且能力强,但也担不住旷课。

        她刚做了半道双曲线,手机忽然疯了似的连震,归归一愣,凑过去看了看,都是盛淅私聊发来的[图片]。

        ——每一张,都是当天的作业卷子。

        连页码都拍得清清楚楚,像是先前就拍好了的,只是现在才发。

        思归呆了呆,刚想和他道谢——

        盛淅那头就冷冷道:

        「把你的嚣张收一收。」-

        归归那一刹那手都有点抖,想发给少爷的“谢谢呀”俩字还在框里还没打完,又变成了另一句解释的话:

        「我没有在嚣张。」

        然而,那天晚上,盛淅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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