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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君还否 (中)

小说:北国生锦叶,愿君多采撷作者:刘倾宇字数:4437更新时间 : 2019-05-14 14:52:48
  2.

  黎九偎在被子里,泪已流干。她望着月色,想着三年前那个少年对她说话的话,字字句句她还没敢忘记,以及少年那一眸一笑的样子。

  那时的资优堂由林元主教,而杨浔、白灿时辅教。

  南定大学与津门大学合并后,管理方面有些复杂。所说合并但办事处仍是各自独立的,叶锦生的父亲叶江作为南定大学的创始人,管理着南定大学办事处,而津门大学办事处则由其旧任校长曹璋管理。两校成立联合大学后,虽然办事处分立,但多多少少会有教务往来。

  1931年9月,叶江因包庇学生暴动被教委会从执行校长除名,直至1931年11月末,南叶学生军牺牲,叶江校长正式被教务处解任实权后,两校办事处才统一合并,再也没有人称此为“南定临时大学”,而是改称“津门联大”。教务处总校长便由曹璋顺理成章的接任。

  曹璋是一位非常严格的人,他对南叶却有嫌隙,但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他担任校长后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将所有参加过南叶游行行动的学生全部驱逐出校,并把与南叶有瓜葛的教工全部撤下岗位。其中杨澄因为嫁给了防备署署长金大川、以及白灿时与银行经济官杜敬白而幸免于难。林元刚烈殉情,杨焕之妻江宝儿失踪,袁梦唐和杨浔也双双归隐,黎九则被撤下教育岗位整整三年才提拔上来。

  再次站在资优堂黑板前的时候,黎九内心百感交集。她既希望自己重新回到这个教室,也害怕自己再回到这个教室。她再回来的时候,堂中学生已经换了面孔,她熟悉的那一个个人已经与她阴阳两隔,也包括他。

  今夜,是她第两千九百零三次想起他,整整三年,一天只念一次那是远远不够的。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摘自清·纳兰性德词句)

  ——

  第一次见到杜云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那个清晨平常无奇,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流进教工宿舍的楼梯里。

  黎九像往常一般晨起梳洗,她是只身一人随南定大学迁到津门,并不像白家那般举家迁来,所以住在工舍十分合理。

  直到那一双脚步钻进她的房间,她才突然警觉起来,顺手从妆台上摸来一把剪刀,壮着胆子慢慢接近那藏在杂物室里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与少年的亲密接触是在黎九探步进去的下一秒,她还没有看见是谁,就被那少年向后一揽,撞了个满怀。那少年顺势一手环住黎九的胸前,另一手则轻轻抚住她的嘴。

  黎九下意识的扬起手中利器像后荡去,少年只好将那只环住女人的手臂松开去拦那把剪刀。刹那间,手掌被划出细长的一道口子,黎九趁机猛烈地挣脱少年的怀抱,同时也丢开那把伤人的利器,惊恐地看着少年。

  少年未顾得及伤口,而是对黎九小声说道:“我不是要伤你,我只是想避一避。”

  与此同时,少年从口袋中摸索出一枚铜制校徽,说:“我是南定学生,被汉奸追杀,我从窗口爬进来的,那些人没有看见我的脸,求先生帮我暂避风头。多谢。”

  少年那一只空下来的手汩汩地流着血,黎九见到那校徽稍稍松了口气,但迟迟不敢说话。她原本应是拼命呼叫的,可少年那清澈的模样,好像如那他流着的血一般渗进心里,让她恍惚。

  少年见黎九不做声的样子便知自己是吓着她了,原不应暴露身份的他竟说道:“先生当知南叶,我是南叶学生之一杜云凡,先生若害怕,我离开就是。告辞。”说着,当真向门口走去。

  黎九见少年如此动作,方才觉醒过来。

  她仍是默不作声,但心里已经安稳许多。她自然是知道南叶的,从林元口中也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她与林元和白灿时是同窗,虽然她没有直接任教资优堂,但南叶学生领袖的豪言壮举,她怎会不了解?这少年的名字一出口,她就知道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她几步追上少年,将少年受伤的手拉扯过来。少年的身子一颤,强烈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先生是副陌生面孔。”少年在温柔包扎中轻声说道。

  黎九只是包扎着少年手上的伤口,草草完毕后,又走到衣柜前,将衣柜中仅有的几件衣服左翻右翻,最后拿出那件学校派发的教工中山装递给杜云凡。那衣服整整齐齐,显然是不经常穿的。

  少年接过衣服,又道:“我未见过先生,看先生年纪,当是第二批抽调的助教吧。”

  黎九注视着少年,可她还是没有开口。

  少年有些沉不住气,道:“先生当告知我姓名,来日好拜谢先生。”

  “不必了。”黎九匆匆瞥过少年,“将衣服赶快换上,他们没有抓到你,很快就会搜过来。”

  听着女子冰冷的语气,少年有些失落,但也只好开始换衣服。少年还有些难为情,倒是黎九仅仅背过了身子,好像什么都不介意。

  “将你那脱下来的衣物丢进床下。”黎九吩咐说。

  “好。”少年答应一声,迅速地脱下来外套,然后手一低,衣服裹着裤子就滚进了床下。

  黎九虽然背过身去,心里也难免紧张。那少年并不专心,他先换好了裤子,站起来穿腰带的空隙,少年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女先生。

  那女先生就在少年的面前,一束刚搭肩的长发,背颈细腻,肩膀瘦弱,她的背影是如此美妙。

  她怎这样冷漠?少年心里想。

  正在思考间,门板上传来撞门声:“防备署检查!开门!”

  少年还没有穿好衣服,可门外的人随时都会冲进来。女子回头看了少年一眼,表情十分复杂。

  “来了!”也不知女子是什么想法,竟走上前去开门。

  少年在那一瞬间闪身而过,抓起手边衬衫躲进了杂物间。

  “什么事?检查什么?”女子打开了门,几名官兵像模像样的走了进来,女子说道:“这里是南定大学教工宿舍,你们有叶校长的批示吗?”

  为首的防备署治安警卫张雨山推开女人,呵道:“闯我巡防营的歹徒溜进了这里,防备署紧急搜查,还需要你们区区一个校长的批示?给我搜!”

  “慢着!”黎九快步走到张雨山的面前,呵道:“同是奉系军,我南定大学是张大帅亲笔题字所建的学校,你们如此硬闯教书育人的高等学府,是没把大帅放在眼里吗?”

  张雨山听黎九此话非但没有生气,而是觉得有些好笑,道:“大清朝都亡了十几年了,你拿张大帅压我?就算那是圣旨今日也得给我搜!”然后给身后的官兵一个“搜查”的手势。

  黎九见无法阻拦,又心生一计,道:“搜可以,我要先把我丈夫请出来,免得你们弄坏了什么,我丈夫气不过再与你们发生没有必要的冲突。你们有能力承担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

  张雨山冷笑了一声,和身边的官兵对视了一眼,默许了女子的举动。

  黎九故作淡定地走到杂物间,挽着上身赤裸的少年,走到官兵面前。张雨山上下打量着杜云凡,虽然他没见过那人长得什么样子,可这少年无所畏惧的模样倒让他有所怀疑。

  过了一会儿,搜查的官兵陆陆续续地回到了门口处,高声道:“报告!没有发现可疑人!”

  张雨山拧紧了眉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报告!”最后一个士兵从杂物间走了出来,道:“报告营长,里面的屋子里发现了血迹!”

  “走!”张雨山说着就要带人进去。

  “等等。”黎九又伸手拦住张雨山去路,然后拉起杜云凡的右手,道:“张长官,您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吧,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看不见我丈夫的手不小心受伤了吗?那血迹很大吗?难道是杀人的血迹吗?”

  黎九伶俐的言语让张雨山丢了些面子,他抬手狠狠地给了那个士兵一个耳光,骂道:“我让你搜人,你给我注意这个!”

  被打的士兵脸上充满了恐惧,但又不敢再多言。

  “张长官。”黎九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张长官在我这搜来搜去却什么也没有搜到,南定大学再怎么说也是张大帅亲自创办的,虽说张大帅去世多年,但如果我校叶校长将此事报告给少帅,你们防备署也难辞其咎吧。”

  张雨山仔细地衡量着面前这个女子,瘦小但却刚毅果敢,并不是个好惹的善类。他脱下帽子,笑容虚伪又浮夸,赔礼道:“今日之事也是事急从权,那歹徒既敢闯防备署,手下人见他逃进工舍也是怕他伤害贵校师生。既然贵处确实没有歹徒,想来也是我方情报有误,张某在此赔罪了,还望这位先生不要声张。”

  “不要声张?刚刚您手下的兵可是说我房中有血迹呢!”黎九讽刺道。

  “那是手下人不懂规矩,还望先生不要惊动叶校长。”张雨山忍气吞声地给这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赔礼道歉,这让他心里十分憋屈。

  “既然如此,也希望您下次可不要带这么多兵突然闯进我们‘女教工’的宿舍了。您慢走,我不送。”黎九好不心虚地瞧着张雨山说道。

  张雨山虽有许多情绪,但也只好带着士兵走出了黎九的房间。

  杜云凡这才松下一口气,转身就要去杂物间换回衣服。

  黎九突然拽过少年,扑进少年的怀中。

  少年刚想推开女子,“先生……”。女子已经仰起了头,吻上少年好一张恭敬又谦卑的嘴。

  少年懵懂间并不知道,他身后的门窗上,张雨山正在不远处,回头观望着。

  ——

  过了几日,资优堂待课时辰。

  袁梦唐正整理着他的校史文稿,心不在焉地说着:“大哥,下堂可是林元先生的古汉语,那么林先生告假,我们要自习吗?”

  “会有其他先生来代讲,我要去瞧瞧林元的病,你们先准备着。”叶锦生匆忙起身,看见睡意朦胧的杜云凡,又忍不住停下脚步,道:“五弟,你最近怎么了,天天这么没精神?”

  杨焕抢着说道:“也不知道五弟怎了,一连好几天都这样,怕是有什么事吧?”

  “你该不会是抽了那鸦片烟了吧!”叶锦生有些愤怒。

  “哎呀大哥,我只是最近多梦睡不好,抽得什么大烟!”杜云凡回应一句,又伏在桌子上睡去。

  “你知道分寸就好。”叶锦生收回情绪,又连忙动身,顺便向林筝交代着:“上业的时候你记得喊他一下,老四。”

  “知道了,大哥。”林筝正看着书,头也不抬的答道。

  叶锦生听到林筝的回应,就放心地走出了资优堂。

  杨焕见林筝正在看书,便回头问道:“老四,你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我在看下堂要学的古文。”林筝漫不经心地回道。

  “下堂?下堂学什么?”杨焕又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黎九一手托着书,在堂中讲道:“哪位同学可以将这一段简要分析一下?”

  此时杜云凡还在酣然大睡,正巧这时无人说话,堂中安静的可怕。“先生别走!”杜云凡一句梦话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这一笑,倒是让杜云凡清醒过来。

  少年的困意还未散尽,但让这教书的人着实惊了一下。

  “那就由你来回答吧。”黎九笑眯眯地看着杜云凡。

  “我?”杜云凡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生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问题,倒是你,当真是好学,睡梦中还喊着‘先生别走’。”黎九打趣地说道。

  少年脸红了,低下头给身边的杨焕使眼色。

  杨焕压低了声音,道:“先生想要的答案是:不是我要故意拖延婚期,是因为你没有媒人来提亲,你不要生气,秋天就是成亲的日子……”

  杜云凡刚刚才从睡梦中醒来,哪里知道这是教他翻译《氓》里面的句子,听见杨焕这一串话,心头一惊,这些话说出来当真好吗?

  “一定要说?”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又环视了四周几十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黎九也有些疑惑,“不然呢?”

  杜云凡鼓起勇气,道:“我其实是想追你的,可你是先生,我不能像大哥他们一样为所欲为,从那天开始我几乎每晚都能梦见你,不停的梦见,但是在学校里我又找不到你,偏偏今天你来带林元先生的课,我觉得这就是缘分吧。要是你愿意,我非常想娶你,现在不就是秋天吗?什么时候成婚都可以……”

  黎九被杜云凡这一段话说的不知所措。不仅仅是黎九,杨焕和林筝连表情都凝固了。

  “你……你在说什么?”黎九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杜云凡也感觉到有些不对,撇过头看着杨焕。

  杨焕捂着额头,低下目光看着桌面,小声说着:“黎先生在讲《诗经》的句子……”

  “五弟你在干什么……”坐在杜云凡身旁的林筝也忍不住说道。

  杜云凡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好像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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