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月华（四）
葳蕤楼的名字是已故太后亲自取的，当年给先帝的五公主居住，取其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好兆头，王皇后将八公主安排在这儿，想必也是希望她能长成一位淑女，然而现在，小楼中却变得死气沉沉，里姑姑跪坐在公主的床头，眼泪已经沾满了枕畔。
里姑姑从小照料八公主，深知她小的时候并不骄纵，反而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姑娘，逢人便甜甜地笑，脸蛋粉白像春天的桃花，谁见了都要羡慕皇后娘娘好福气，白得一个这样好的女儿。
长大后的八公主虽然被惯坏了脾气，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轻易出口伤人，直到十一岁那年，举办过生辰宴额当天晚上，八公主趁着众人都忙碌的间隙，偷偷跑出高阳宫玩耍，崔贵妃和里姑姑一直找到四更天，才在掖庭中一处废弃的厢房找到了她。
女孩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身上还穿着为过生辰置办的华服，已经沾满泥土草屑。头上的红宝石抖珠镂空蝴蝶对簪丢了一只，发髻乱蓬蓬，连手臂也布满淤青。崔贵妃心疼不已，冲过去想抱住女儿，却被她狠狠一口咬在手上，留下蜿蜒一圈齿痕，虽有皇帝赐下的药，疤痕仍然到现在都消除不掉。
自那之后，八公主的脾气日渐古怪起来，入夜不能安睡，白天也总是疑神疑鬼，出入必定要里姑姑跟随，听到些动静便要叫喊，像只受惊的兔子。那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四年，终于赶在及笄前得以缓解，八公主还是那个天之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只有里姑姑晓得，这四年间有多少无辜宫人被八公主欺凌，动辄辱骂责打，些微小事就能惹得她大发雷霆，葳蕤楼鸡犬不宁。王皇后对此却充耳不闻，实在闹得大了，不痛不痒申斥公主两句，对外称她年幼不懂事，且主子责罚下人，不过是情理之中。
“怪道那几年……公主受委屈了，都怨奴婢，奴婢没能好好地问一问您，早知是这样，奴婢早就回禀了皇后和贵妃……”
八公主拥着被子，神情已然麻木，仿佛方才讲述的都是别人的遭遇，对她而言请如蝼蚁，不值一提。里姑姑却泣不成声，抱着主子悔恨自己疏忽，竟不知她小小年纪受那般惊吓。
“告诉皇后做什么！”八公主忽然大叫出声，眼泪似断了线大颗滚落：“告诉她，让她知道我也不干净了，不是令她骄傲的女儿了，她还会对我好吗？她会把我赶回含章宫，会像看待阿猫阿狗一样轻视我！”
里姑姑的手被抓破了，深深几道血印，火辣辣地疼，她却浑不在意，任凭八公主伤害自己，还要用语言好声安抚：“不会的，皇后娘娘不会的，你是陛下疼爱的女儿，是苍梧最尊贵的公主……有错的是那个狗奴才！”里姑姑满脸泪痕还未干，手已然悄悄握成了拳，双目布满血丝，恨不得将口中的“狗奴才”撕成碎片。
当年生辰宴上，八公主看腻了宫中歌舞，又因王皇后严厉，长日被拘束在葳蕤楼中，小孩子天性活泼好动，早就按捺不住想痛快玩耍。当日宴席散后，皇后照例叮嘱几句便回了和鸣殿，里姑姑准备为公主沐浴，带领下人准备热水香皂之类，将她独自留在内室，等宫女将浴桶送进来，才发现内室空无一人，八公主早就不见了。
肮脏的回忆如同泥土中隐匿的蚂蚁，看似弱小可以随便碾死，实则集结起来也有令人头皮发麻之威。宫门一入深似海，良家子们怀揣着憧憬入宫，住进拥挤的掖庭，等待皇帝的召幸，以为从此踏上光宗耀祖的路，安知掖庭深处是无尽深渊，黑暗深处有吃人的猛兽，她们从此迎来的不是荣宠与富贵，而是到死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葬送了，却不料某个阖宫宴饮的夜里，某个小小的影子披着华丽的长袍，踩着轻快的步伐闯进来，她知道这里叫作掖庭，是良家子居住的地方，其中的某一位将来会成为她父皇的宠妃，也意味着皇后娘娘又要多个头痛的对象，而那个所谓的自己的生母、长得很漂亮的崔贵妃，又不知还能稳居后宫第一人多久。
小孩子的脑袋总是灵活，她贴着廊柱走了很久，却见整个掖庭门户紧闭，和记忆中灯火通明、良家子们彻夜赶工做活的样子完全不同，好像每个人都很早就睡下。她觉得扫兴，没能看到那些女子手下各式各样的绣活儿，或者尚未缝制完仍然光彩照人的裙裳，入目只有一扇扇灰扑扑的门。夜里冷，八公主开始怀念里姑姑做的点心，于是她停下脚步，打算原路折回，冷不丁却听见角落里似乎传来动静。
那或许是八公主的一生中，最为惊悚阴暗的一夜。
门虚掩着，偏僻狭小的房间里传出古怪的呻吟，桌椅被打翻。
蜡烛是熄灭的，月光从窗沿门缝泄进去。
八公主被吓得不敢出声，捂着嘴欲起身逃走，熟料纺纱女忽然睁开眼，看到门外有人，不由分说叫嚷出来，惊到了那恶人。八公主拔腿就跑，可哪里是恶人的对手，没多远就被捉住，蒙住双眼拖走，等待她的是比良家子更加耻辱千倍万倍的屈辱。
她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剧痛席卷全身，她又在痛苦中醒来，完全认不出这是在哪儿，甚至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等到浑身彻底没了力气便就地坐下，昏昏沉沉睡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g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g99.cc
里姑姑从小照料八公主，深知她小的时候并不骄纵，反而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姑娘，逢人便甜甜地笑，脸蛋粉白像春天的桃花，谁见了都要羡慕皇后娘娘好福气，白得一个这样好的女儿。
长大后的八公主虽然被惯坏了脾气，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轻易出口伤人，直到十一岁那年，举办过生辰宴额当天晚上，八公主趁着众人都忙碌的间隙，偷偷跑出高阳宫玩耍，崔贵妃和里姑姑一直找到四更天，才在掖庭中一处废弃的厢房找到了她。
女孩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身上还穿着为过生辰置办的华服，已经沾满泥土草屑。头上的红宝石抖珠镂空蝴蝶对簪丢了一只，发髻乱蓬蓬，连手臂也布满淤青。崔贵妃心疼不已，冲过去想抱住女儿，却被她狠狠一口咬在手上，留下蜿蜒一圈齿痕，虽有皇帝赐下的药，疤痕仍然到现在都消除不掉。
自那之后，八公主的脾气日渐古怪起来，入夜不能安睡，白天也总是疑神疑鬼，出入必定要里姑姑跟随，听到些动静便要叫喊，像只受惊的兔子。那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四年，终于赶在及笄前得以缓解，八公主还是那个天之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只有里姑姑晓得，这四年间有多少无辜宫人被八公主欺凌，动辄辱骂责打，些微小事就能惹得她大发雷霆，葳蕤楼鸡犬不宁。王皇后对此却充耳不闻，实在闹得大了，不痛不痒申斥公主两句，对外称她年幼不懂事，且主子责罚下人，不过是情理之中。
“怪道那几年……公主受委屈了，都怨奴婢，奴婢没能好好地问一问您，早知是这样，奴婢早就回禀了皇后和贵妃……”
八公主拥着被子，神情已然麻木，仿佛方才讲述的都是别人的遭遇，对她而言请如蝼蚁，不值一提。里姑姑却泣不成声，抱着主子悔恨自己疏忽，竟不知她小小年纪受那般惊吓。
“告诉皇后做什么！”八公主忽然大叫出声，眼泪似断了线大颗滚落：“告诉她，让她知道我也不干净了，不是令她骄傲的女儿了，她还会对我好吗？她会把我赶回含章宫，会像看待阿猫阿狗一样轻视我！”
里姑姑的手被抓破了，深深几道血印，火辣辣地疼，她却浑不在意，任凭八公主伤害自己，还要用语言好声安抚：“不会的，皇后娘娘不会的，你是陛下疼爱的女儿，是苍梧最尊贵的公主……有错的是那个狗奴才！”里姑姑满脸泪痕还未干，手已然悄悄握成了拳，双目布满血丝，恨不得将口中的“狗奴才”撕成碎片。
当年生辰宴上，八公主看腻了宫中歌舞，又因王皇后严厉，长日被拘束在葳蕤楼中，小孩子天性活泼好动，早就按捺不住想痛快玩耍。当日宴席散后，皇后照例叮嘱几句便回了和鸣殿，里姑姑准备为公主沐浴，带领下人准备热水香皂之类，将她独自留在内室，等宫女将浴桶送进来，才发现内室空无一人，八公主早就不见了。
肮脏的回忆如同泥土中隐匿的蚂蚁，看似弱小可以随便碾死，实则集结起来也有令人头皮发麻之威。宫门一入深似海，良家子们怀揣着憧憬入宫，住进拥挤的掖庭，等待皇帝的召幸，以为从此踏上光宗耀祖的路，安知掖庭深处是无尽深渊，黑暗深处有吃人的猛兽，她们从此迎来的不是荣宠与富贵，而是到死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葬送了，却不料某个阖宫宴饮的夜里，某个小小的影子披着华丽的长袍，踩着轻快的步伐闯进来，她知道这里叫作掖庭，是良家子居住的地方，其中的某一位将来会成为她父皇的宠妃，也意味着皇后娘娘又要多个头痛的对象，而那个所谓的自己的生母、长得很漂亮的崔贵妃，又不知还能稳居后宫第一人多久。
小孩子的脑袋总是灵活，她贴着廊柱走了很久，却见整个掖庭门户紧闭，和记忆中灯火通明、良家子们彻夜赶工做活的样子完全不同，好像每个人都很早就睡下。她觉得扫兴，没能看到那些女子手下各式各样的绣活儿，或者尚未缝制完仍然光彩照人的裙裳，入目只有一扇扇灰扑扑的门。夜里冷，八公主开始怀念里姑姑做的点心，于是她停下脚步，打算原路折回，冷不丁却听见角落里似乎传来动静。
那或许是八公主的一生中，最为惊悚阴暗的一夜。
门虚掩着，偏僻狭小的房间里传出古怪的呻吟，桌椅被打翻。
蜡烛是熄灭的，月光从窗沿门缝泄进去。
八公主被吓得不敢出声，捂着嘴欲起身逃走，熟料纺纱女忽然睁开眼，看到门外有人，不由分说叫嚷出来，惊到了那恶人。八公主拔腿就跑，可哪里是恶人的对手，没多远就被捉住，蒙住双眼拖走，等待她的是比良家子更加耻辱千倍万倍的屈辱。
她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剧痛席卷全身，她又在痛苦中醒来，完全认不出这是在哪儿，甚至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等到浑身彻底没了力气便就地坐下，昏昏沉沉睡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g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g9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