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别

　　
当夜辰来到与巫棠约定的地方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这是夜辰和巫棠最喜欢来的地方——天桥。
这附近没几处房子，天桥上的视野辽阔，可饱览染上暮色的巫山，就连巫山谷底宽广水田及远方山丘的棱线也尽收眼底。
到了这个时间，原本猛烈的阳光也犹如午后的水池般柔和，风在天桥间穿梭，吹得汗流浃背的肌肤舒服极了。
明天就要远行，过了今晚，何时再见却也是“未知”了。厌恶、不舍，两种情绪不断地交错着，夜辰复杂的心情，不过，厌恶占了上风。
即使不舍来源于眼前这个徐徐而来的少女。
见到她的时候，夜辰还是倒抽了一口气。
一双凛然的美丽眸子睁得浑圆。
少女身穿一件胸口有蕾丝装饰，风格素雅的黑色洋装。她手上拿着一个小波士顿包，包包上挂着一顶缠绕橘黄缎带的褐色草帽。
在天桥的强风吹袭下，草帽欢欣鼓舞地随风摇摆。风吹起她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弧线。她一动也不动，静静凝视着夜辰。夜辰也是一样。
她应约而来了。
“对、不起，夜辰。”
这是巫棠见到夜辰说的第一句话。
夜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没想到，她会愧疚到现在。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根本上也是爱莫能助的，而且以夜辰来看，如果她插手，事态恐怕会更加严峻吧。
夜辰愣愣地伫立在原地，不发一语，沉默点头回应。
“呃……你和景天叔叔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一早。”
“噢，这样啊，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哦……”
夜辰以陶器般僵硬的语气，回答巫棠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在黄昏时分的天桥上，夜辰与巫棠并肩，身体轻靠在油漆斑驳的栏杆上。
风徐徐地吹过两人身边，带来些许寒意。太阳西沉，宽阔天际迅速染上夜色。
“恭喜你，下个月就要继任族长？”
“……谢谢。”
“成为族长，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凡是多想想自己。”
“……从小，我都被教育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全力以赴。”
“哦……”
“不过，如果你真的担心我？”
“咦？”
“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担心我……”
“嗯，我担心你，真的担心你！”
“呃、喔，这样啊。”
夜辰自讨没趣地搔了搔脸颊，以眼角余光瞥向巫棠。
她稍微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话说回来，巫棠的脸上总是带着微愠的神情，而这神情与她的美貌十分相衬。
她是个比起“可爱”，更适合“美丽”一词的少女，给人比实际年龄沉稳而文静的印象。
她的睫毛纤长，鼻梁高挺，脸颊紧致，从下颚到颈项的线条平滑，宛如绽放在阴影下的花朵，不过那充其量只是表面的假象。要是再深入了解她一点，便会发现她藏匿在心中的高傲与锐气。唯有随风飘扬的黑发不顾她的形象，随心所欲地舞动着。
两人之间仅有距离一公尺的空间，以及各自寻觅话语，断断续续的对话。
彼此熟识却又互不了解——这让夜辰感到匪夷所思。两人基本天天会见面，在这离别的时候，他有许多话想要说，却迟迟说不出话。
小时候，夜辰与巫棠总是偷偷在一起玩，那个时候族长巫毓还没有这么反感夜辰。好像是巫毓祭天第九次的失败后，对于一直与巫棠交好的夜辰，也就成了他发泄的对象。巫棠打小被以成为下一任族长进行了缉妖士的教育，周遭的人和她本人在对待这件事情的心态上，与没有一点巫力出生的夜辰有所不同。
夜辰总认为，自己开心快乐最重要。
但是巫棠却不这么认为，她总是以满足别人的希冀为先决条件，不断努力着。
“对于要继任族长，有什么想法？”
“……什么？”
“有压力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
“这、这样啊。呃，成为一族之长，多少都会感到压力山大吧？”
“要说压力，比起族长，‘族规’更是……”
夜辰心头一惊。他已经领教多太多次这“族规”的威力了。
“也是，这东西却足够让人惧怕……”
“景天叔叔没事吧？”
巫棠连忙掩饰，夜辰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尴尬地赶紧找新的话题。
“只是受了点轻伤，还好。”
“想好要去哪了吗？”
“还没有，阿爸说，走一步算一步，天大地大，总会有容身之处的。”
“……也是。”
“我听说，成为族长后，也会到四海八荒进行历练吧？”
“嗯，不过具体什么地方，还没定。”
“真希望，能再次相见。”
“嗯，会的……”
巫棠的语声细若蚊鸣，回应平淡。她从小就非常怕生。此时的她尽管寡言，可是由于对方是夜辰，她已经比和其他人交谈时还要来得多话。
“我阿爸说，会先带我到东荒大泽去看看，听说那里有一个地方，是缉妖者的天堂。”
“嗯，是啊，玄思阁。历代巫族族长均要求去玄思阁进行历练，听说那里的缉妖士厉害得紧。”
“对啊。你该不会被人欺负吧？”
“这用不着你担心。在那里，只要有实力，就不用怕被轻视。”
巫棠说话的态度彬彬有礼，讲起这种话来却一点也不害臊。巫棠的应对方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夜辰不禁苦笑。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直接。”
“……我说的是事实。”
“可是，你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他不小心吐出了真心话。
接着，他注意到，巫棠那情绪起鲜少起伏、宛如面具的脸上涌现了怒意。
他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那夜辰呢？”
“什么？”
“我问你，你在巫族有交到什么朋友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像你这般处处藏着掖着，也不见得能交到朋友，何不像我这般，有什么就说什么，更是来得自在吧！”
“是这样吗？”
夜辰尽量不兴波澜，笑着回应巫棠挑衅的发言。
“嗯，就是这样。”
然而，巫棠却以冰冷的口气继续说道：“要互相竞争，切磋琢磨，才是所谓的朋友。”
“那我们这样的呢？你觉得呢？我们算朋友吗？”
“……我是要继承巫族下一任族长的人，夜辰也清巫族现在的状况吧？我有身为下一任族长的义务，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闲工夫和朋友成天厮混的。”
她一改乖巧形象，犹如一把锋利刀刃。她的口气不见火爆，却像是把拔鞘而出的日本刀，充满平静的魄力。
而且。
“——我和你不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嘲讽的冷笑。他实在难以招架巫棠这副模样。
夜辰气她说得对，两人真的不同。不，正因为不同，他才会感到恼火。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狠毒。”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说的是事实。”
“不愧是巫族的希望，说的话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与希不希望无关。”
夜辰比巫棠高了半颗头。他低头俯视，巫棠则是抬头仰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擦撞，迸出无形火花。
不过，夜辰察觉到情势对自己不利。他对巫棠是有所“亏欠”的。毕竟当初，他们是曾有过“约定”的人。
尽管他不认为自己需要负责，但确实感到歉疚。
所以——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他出于下策，骂了一句，接着立刻转身，仿佛要落荒而逃似地。
巫棠听到这一句话的反应，远大于刚才的针锋相对。由于夜辰转过了头，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的这位童年玩伴难得红了眼眶。
“……你不用担心。”
巫棠拚命压抑声音中的轻微颤动，告诉夜辰。
“我会好好过的，就算你不在身边，我一样会过得很好的，吃我想吃的云片糕，一个人来这天桥看日落。”
夜辰无言以对，巫棠见夜辰默不吭声，立刻恢复了自制力。
她以几乎可说是过分礼貌的举止，轻轻点了点头。
“——晚安。”
说完，她利落转身，走过天桥。
乌黑亮丽的黑发垂落在她背后，头也不回地远去。
夜辰心中既焦躁又烦闷，厌恶地板起了脸。
他无法移动脚步，只是静静目送巫棠举步离去。
“……啧。”
他暗啐一声。
——“傻子。”
夜辰不得不承认，他本来想与巫棠好好道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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