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弈中人

　　
恶狗倒是也不失言，将信筒交给了蓑衣翁之后，便返回了弈家女公子的马车里。只是他本就未痊愈，河畔寒气又重，一回车厢便到厢角里蜷成一团，浑身直哆嗦。女公子伸过纤纤玉手在他额上一探，只觉得烫手，遂摘下自己批的裘皮大氅予他盖上。温和的皮毛上还附着女公子淡淡体香，蜷在这件大氅下，恶狗模模糊糊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舒适，紧缩的身子也舒展下来，静谧地卧在厢间角落，有意或者无意地回避着女公子娴静的目光……车夫御着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温和缓慢地向着襄阳城行驶着……
马车到了弈府门口，早有府中主人在门口候着，随口责了女公子几句，遣了她回府，独留恶狗在车厢，他自己也上了车，使车夫驾车一路到了灵宝阁，带着恶狗在这里一道下车，又步行进了太平观。在太平老简陋的寝屋里生起火盆，三人围着火盆坐下，长者望恶狗开门见山问道：“你本该是我剑下鬼，但老芋头说你本性不错，故而救你一命。你着军中里衣，昨日跟踪我，今日才能下榻又急于出城，他说你是刺客，可我观你不像，反倒像是细作，你可是？”“老芋头？”恶狗听长者说出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恹恹看向太平老。他曾一度以为太平老跟他无话不谈，此刻却发现，太平老连名字都不曾告诉他。“我本姓余，最开始他们都叫我老余头，叫久了就变成了老芋头了。”太平老笑道。
“那前辈也是太平道了？”发烧令恶狗精神萎靡，但他那沉重的脑袋仍是不敢停歇，勉强捕捉着这间陋室里透漏出来的信息。
“我名弈中人，神上使张曼成旧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弈中人倒是坦然，不过恶狗也知道，他的这份坦然不是平白无故给的，这是在逼着自己回予一份相同的坦然。
“我没有名字，假名恶狗，至于是不是细作，前辈觉得是便是，觉得不是便不是。我与前辈不同，前辈之主已不在人世，可以坦然，我主还在，我不能，请见谅。”恶狗病殃殃的状态下还能回敬弈中人这份不卑不亢的“有限坦然”，令弈中人难掩欣赏之意，连本是作为父亲最该厉声质问的事情也不再口吻生硬：“你带我涵儿出城作甚？”
恶狗终于知道了那位让他见了就心慌意乱的女公子的名字，心底将这名字与女公子的样貌结合，一时恍惚。一旁老芋头以为他在疑惑“涵儿”是谁，于是凑近他耳旁小声补充道：“弈涵，她女儿。”恶狗点头回应了他，与弈中人回道：“有一个恩情我需得去报，令爱担心我一去不返，故而同行。”
“什么恩情需要这样不惜身地去报？”
“什么恩情需都要不惜身地去报。”
弈中人将恶狗的话回味一阵，不禁点头赞许，也不追问，转而问道：“老芋头予你的《闭息法》你以为如何？”
“一般秘笈皆是杀人伎俩，这《闭息法》却是活人伎俩。我虽未习几日，但也试过用其中活人的伎俩出杀人的招数，仿佛更令人防不胜防。”
“不错，有悟性。《闭息法》乃我道秘笈，凡习《闭息法》之人我等便视为是同道中人。”
“秘笈？《闭息法》不是老先生沙场上逃命悟来的吗？”弈中人所说的与之前老芋头说的有所不同，恶狗有些错愕的看向老芋头，毕竟他曾相信他相信到差点与他推心置腹。老芋头笑而不语，脸上的皱纹里似乎藏着一些惭愧，但终究是不太显现，仿佛这点谎言并不妨碍他仍是一个善良的老头。
倒是弈中人替他做了解释：“是逃命悟出来的，这点老芋头没有说谎。只不过并非老芋头一人，而是包括老芋头在内的千万求生的黄巾将士用血总结出来的，再结合我道修炼气息的方法而成。”说到这里，弈中人顿了顿，停顿的时间不长，但他的眼神却是几度转换，看得出，一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反复揣度了许久，终于慎重而又诚恳地与恶狗问了出来：“你愿入我道吗？”
“太平道不是亡了吗？”弈中人诚意的邀请令恶狗大为吃惊，若不是他正病着的身体过于沉重，恐怕要就地弹起来。
“黄巾虽死，道义不亡。”
“前辈谓之何求？”
“天下太平。”
“当年张角也这么说，结果却是战乱至今。”
“那是大贤良师败了，如胜，则天下早已太平。”
“前辈是想重蹈覆辙？”
“前人已证实走不通的路，后人不必再走。想要太平，的确要先取天下，不过大贤良师取错了天下，他要取的是汉朝皇帝的天下。他忘了，皇帝的天下是只有他的王侯将相和千军万马的天下，而除此以外的黎民之天下，才是我太平道该取的天下。”
恶狗挣扎着将他虚弱的身体直立起来，向弈中人抬臂施礼，有气无力的回道：“前辈的宏图大志在下不甚了解，也无心了解，在下不过一介无名无姓之人，苟活于世只为报答恩公，天下太平与否从来都不是在下这等人能参与的。”恶狗的婉拒在弈中人意料之中，但他似乎并不想接受，微笑着摇了摇头：“天下太平其实天下人都在参与，或多或少而已，只是你从来就没察觉。”“既如此，那就允在下还以以往方式参与其中。”说完，恶狗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可他实在太虚，一站起来就头晕目眩，直往后踉跄几步，撞到屋里那张旧桌子上，急忙撑手支住身子才没摔倒。弈中人看出他是想走，也站立起来，挡在恶狗面前：“现在你恐怕走不了。”
“为何？”
“不管你愿不愿入我道，你既然已经习我道秘笈，就当遵我道规矩。我道最忌半途而废，你须在留在此处继续修炼《闭息法》，直至你的剑伤得到老芋头的时候方可离开。”
弈中人的话有些无理，此外，更让恶狗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竟以伤到老芋头做为自己离开的条件，其冷血丝毫不见几十年的同道之情。恶狗扭头看了看老芋头，他只是挤起满脸的皱纹对自己在笑，笑得很是平和，甚至有些慈祥，仿佛他老弱的身躯遭点刀剑之苦对他来说再寻常不过。而恰恰是他的这种不在意，让恶狗觉得自己更没有办法对他刀剑相向，遂汇集自己丹田里那少得可怜的中气，与弈中人正色道：“前辈莫要说笑，老先生年岁已高，刀剑无眼岂能玩笑。”“等你伤得到他再说。”弈中人以很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了恶狗，他那点单薄的中气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前辈何必强制与人？”恶狗自己也没想到，他这平平无奇的一问竟叫这个眼前看似冷血无情的人眼中充满了惆怅……酝酿了许久，弈中人才从口中喃喃回了他四个字：“时不我待……”
时不我待，恶狗似乎无法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却又觉得隐约能懂。也不仅仅眼前这位长者，在他印象中，几乎所有人给他的感觉都在“时不我待”，矢呼如此，马良如此，赵云亦如此。“时”这个东西仿佛对所有人都在“不待”……
几日下来，孟山一路慢慢悠悠，也是将近襄阳，反正也不着急，他便决意走小路先去一趟林中驿站。进了驿站便叫来驿官，问他这几日是否有人送东西过来，驿官忙将《辰四》名册呈上。孟山翻开来看，不禁眉头紧蹙，喃喃自语：“一百零三人？‘辰组’在江夏有这么多人？”遂扭头与驿官再次确认：“是那小丫头送来的？”
驿官答道：“是。和她一起的还有长沙黄家的独子——黄叙。本来按使君吩咐拿了东西就杀了那小丫头的，就是因为这黄叙从中阻扰才没得手，反而折了我们三个弟兄。”
“黄叙？他不是在黄承彦那里赴宴吗？怎么和那小丫头混一起了？没看错？”
“千真万确。”
驿官的肯定让孟山陷入了思索，默默在心底捋着这件事。根据之前信报，黄叙、黄祖应该是在黄承彦府上就宴，芽跟黄叙在一起，说明芽是去过黄承彦府上，但她只身一个小丫头想在黄府取得这本名册几乎不可能，除非有内应帮她。黄叙与她一同送来了这本《辰四》名册，说明黄叙也是希望将这本名册交出去，甚至可以推断芽在得到这本名册的时候，不管她用了什么办法，黄叙是出了力的，很可能就是内应！如此这本《辰四》名册的可信度就是极高了。这本《辰四》名册上显示，黄承彦的“辰组”在江夏安插了一百多人，而且多数还混入了黄祖在沙羡的军营中。隐门十二支在荆州各郡安插暗桩并不奇怪，但通常一、二十人，多则三、四十人足矣，在一个地方安插这么多人实属罕见，而且还混入军营，这是要做什么？莫非……
孟山猛然觉悟，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阴笑。他自信，甚至有些自我佩服，就凭这么一本小小的名册，黄家的盘算已经被他逮到了！遂豪气万丈地一拍桌子：“召集弟兄，去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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