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神婆
子夜，无风，天气闷热。
月牙弯弯，像一把锋利的镰刀。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晚的月光异常皎洁，比十五的月光还要明亮。
王村静静地躺在星空下，沉入梦乡。人睡了，树睡了，房子睡了，鸡鸭羊猪全睡了，只有草虫和家狗没睡。虫儿吱吱，狗儿汪汪。
一条黑影出现在王天赐家附近的小路上，那人小步快跑时，脑后摆来摆去的“马尾巴”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确定没什么异常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面包车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往车内窥探，两只鬼火一样的眼睛在车窗上移动。他长舒一口气，心中窃喜，没人！真的没人！
他灵活的手指敲击屏幕，如同小鸡啄米，迅速发出一条短信：蒙娜丽莎。
村前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子落满尘土，已经看不清车牌号。月光打在方向盘上，中央的“比亚迪”车标闪闪发亮。
王天赐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神情焦急，好像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女儿在副驾驶座上安然入睡，月光洒在脸上，像天使一样美丽。
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短信，显示发件人是陈浩。短信的内容只有四个字“蒙娜丽莎”。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这是他跟好哥们陈浩约定的暗号。先由陈浩去他家探探路，两人短信联系。如果有可疑人员在他家外面蹲点盯梢，陈浩给他发“蒙娜丽莎”，如果一切风平浪静，就发“清明上河图”。
他再也坐不住了，下了车。他想好哥们可能已经被敌军包围，虽然以陈浩的个性不会选择杀身成仁，但毕竟是因为他，好哥们才身处险境。他应该火速驰援，即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想到这儿，他热血沸腾。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收到第二条短信：清明上河图。
他的热血激情当即消退了一半，心中“扑通”一声，好像一块石头掉进了井里。他感到疑惑不解，给陈浩回了一条短信：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手机收到第三条短信：吾把暗号弄混了，尔可放心回巢。
他看着这条半文不白的短信竟有些苦笑不得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抱起女儿匆匆往家里赶。走到半路，与陈浩碰个正着，他压低声音说：“轻伤不下火线，更何况你都毫发未损，硝烟还没有散去你怎么就撤下来了。莫非你已反水？敌军只等你送我入包围圈，然后便聚而奸之。”
陈浩说：“靠！你把你兄弟当什么了，我会做出那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举吗？我压根儿就不赞成你去龙城。我知道劝你也没用，可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那我不成混蛋了，所以我只好先撤了。”陈浩拍拍王天赐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兄弟，九死一生啊！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再抱抱你，以后恐怕没机会了。你就安心上路吧，我会为你收尸的。”说着，陈浩上来就要拥抱王天赐，被王天赐一把推开。王天赐哼哼唧唧地说：“韩慕瑶还活蹦乱跳的，老子凭啥去死？！”陈浩说：“这就对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悲悲切切的。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王天赐抓住陈浩的胳膊说：“好哥们，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
陈浩说：“行了！我是君子还是小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明天就去把长毛剪了，我最讨厌别人学我的样子。”
王天赐说：“谁学你了，我这叫蓄发明志。”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天地会……”
自从韩慕瑶走后，王天赐的头发开始疯长，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整个一流浪汉。他也曾担心照此下去，女儿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父亲。
王天赐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他爸爸王家良像打雷一样的鼾声。鼾声是从东屋里传出来的，东屋既是王家良的寝室，又是厨房。
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不管多晚，爸爸都会给他留着门。所以，他不用敲门，直接推开大门走了进去。他先去了北屋，手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屋子里也亮起来了。他将慧慧放在沙发上，给慧慧盖上毛毯。
然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上行李箱和铺盖卷，打着手电筒来到车前，解除警报，打开车门，从车抽屉里找出扳手，把车的后两排座位全部卸下来。
他把车里打扫干净，将铺盖卷伸展开来，只留出车尾的一块地方放行李箱和其他生活用品。他还特意带上了三样东西。对他来说，这三样东西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它们见证了他和韩慕瑶两年半的爱情，见证了慧慧和韩慕瑶十五个月的母女之情。
一个很大的长着笑脸的粉红色布娃娃，那是他和韩慕瑶初次见面的当天晚上给她买的礼物；一个容量只有180毫升的小奶瓶，那是在慧慧出生的前几个月，韩慕瑶早就买好的，连同奶瓶一起买的还有两包尿布；一张韩慕瑶抱着慧慧喂奶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数字“23”，那是韩慕瑶住院时的床号。照片是在慧慧出生后的第三天拍的，韩慕瑶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下床活动。
王筠引导着韩慕瑶给慧慧喂女乃，由于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韩慕瑶抱起孩子的时候，显得很紧张，好像怀里抱着一颗炸弹。王筠用热毛巾擦了擦韩慕瑶的女乃头，给她揉揉，韩慕瑶刚把女乃头凑到慧慧嘴边，慧慧就一口叼住，像狼崽子一样拼命口允口及起来。韩慕瑶被吓了一跳，慌了手脚，惊呼：“她咬我！”
王筠说：“月孩子还没扎牙，怎么咬你？”
韩慕瑶再次惊呼：“她真的咬我！”
王筠说：“你看看自己的女乃头还在不在，如果不在了，那就是让狼给叼去了。”
韩慕瑶将女乃头从慧慧嘴里强行拔出来，看到还在，女乃水如泉涌，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看着韩慕瑶笨拙、幼稚、可笑又可爱的样子，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王筠笑起来像哗哗流动的河水一样欢快，她说：“傻丫头，姑姑跟你闹着玩呢，快把女乃头放回去，别浪费女乃水。我侄媳妇这两个女乃子像柚子一样饱满，里面装的都是好女乃啊！养两个孩子也绰绰有余。我侄孙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妈妈。”
临床的一个大龄产妇一直在偷瞄韩慕瑶的两个大女乃子。她大概是比较自卑的，因为她的很小，就像长出了两个橘子。她丈夫正在用口及女乃器帮她口及女乃，只出来几滴，她丈夫似乎早就失去了耐心，把口及女乃器往窗台上一撂，垂头丧气地说：“口及了半天，跟滴香油似的。”
韩慕瑶也笑了，说：“姑，我给你们老王家生下一个这么健康的孩子，也算立下汗马功劳了吧？您得替我主持公道。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可什么都不能干了。我不能碰凉水，所以洗衸子的事就交给王天赐去做吧；我刚生完孩子，身体比较虚弱，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最好不要让孩子的哭声吵到我，所以哄孩子的事就交给王天赐去做吧；剖宫产的产妇容易留下后遗症，刀口长得好不好，食补最关键。每天的饭菜口感要好，营养要丰富，荤素搭配要合理，所以做饭的事就交给王天赐去做吧。王天赐，你听见了吗？”
王天赐说：“哪有女人坐月子坐半年的，就是还珠格格也不能够啊……”韩慕瑶特别喜欢看电视剧《还珠格格》，王天赐正好可以拿这个揶揄一下她。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韩慕瑶杏眼圆睁：“我愿意！你也不看看是谁给你们家生下了掌上明珠，我就是你们家的格格。王天赐，你最好凡事都顺着我，要是把我气出好歹来，没了女乃，你闺女就得饿肚子。还有这半年你要好好照顾我，要是月子里落下什么毛病，将来我生不出儿子，你们家可就绝后了。”
临床一个大妈说：“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闺女！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妈生我弟的时候，就是我伺候的月子，我什么不懂呀！”韩慕瑶说，“哎呀，感觉头好晕，全身没有力气，肚子还疼……王天赐，快扶我到床上休息一会儿。生个孩子真要命……”
王天赐把卸下来的车座搬到北屋里。后面那个车座轻一些，搬的时候没费多大力气；前面那个车座几乎和他的体重一样沉，他搬着有些吃力，走起来踉踉跄跄，像喝醉了酒似的。
北屋的青石台阶很高，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踩空了，整个人顺势往前倒下，趴在了车座上。车座撞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花斑狗从狗窝里窜出来，拖得铁链哗哗响，狗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光，比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珠还要透亮。狗看到不是陌生人闯入它的领地，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好似一尊雕塑。他爸爸说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梦话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依旧鼾声如雷。
他把车座拖进屋里，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走到卧室里转了一圈，直到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看遍了，这才抱起慧慧依依不舍地退出去，关上了门。他没有关灯，屋里亮着灯人的气息就在，人的气息在屋子万年不倒。
他把慧慧抱上车，放在副驾驶座上，把车锁死。然后他又回到院子里，轻轻推开东屋的门，不敢开灯，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走进去。他的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好像他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倒像是入室行窃的贼。
他拿起放在门口的鸡食盆，用一只破碗从装鸡粮的口袋里舀出玉米糁和麸皮，拌好了放在鸡窝门口。
鸡都睡了，怎么可能还出来吃东西？他又拿起狗食盆，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去，再倒进去一些剩菜，弄好了放在狗窝门口。
狗也要睡了，怎么可能还想着吃东西？他就是这样做了，因为他每天都这样做，以后……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做这些事。他一边抽烟，一边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抬头仰望星空，月亮还是老样子，星星比昨天晚上多了一些；一会儿看花卉盆景；一会儿看槐树；一会儿看石磨；一会儿看屋顶；一会儿看菜园；都是老样子！他要走了，真的要走了。他告诉自己，虽然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七年，但是走的时候一定不可以流泪，说走就走，无牵无挂。真的可以做到说走就走，但真的可以做到无牵无挂吗？
他又走进东屋，坐在床边，月光洒在他父亲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他父亲蜷缩着身子面向窗户侧躺，瘦骨伶仃，两鬓斑白，像个银娃娃，像个老天使。他在心里问自己：世界上有这么老的银娃娃吗？有这么老的天使吗？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么老的银娃娃吗？变成这么老的天使吗？
他从床铺下面拿出纸和笔，那是他父亲每天工作记考勤的本子。他写了一张便条压在饭桌上的茶杯下面，然后跪在床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他又走到门边墙上贴着灶王爷画像的地方，点上三炷香，不知道磕了几个头。画像两边有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供桌是一个很小的旧茶几。
地上摆着几双鞋子，有冬天穿的，春天穿的，就是没有夏天穿的，但都是韩慕瑶穿过的。鞋头朝里，鞋跟朝外。吴老婆子告诉他，只有这样，韩慕瑶在梦里听到他在灶王爷面前呼唤她，听到孩子在灶王爷面前哭闹，韩慕瑶才会百爪挠心，女人想孩子了，回家不是迟早的事？为什么鞋头朝里，鞋跟朝外呢？因为韩慕瑶要回家，不是出家。
王天赐居然相信了吴老婆子（一个神婆）的话！他真的那样做了！一个从来不信神不信命的人那样做了。然后他就做了那个梦，韩慕瑶变成了一条花皮蛇，盘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腰间……
他跪在灶王爷面前，心中默念：账目老爷，您是一家之主，万事全凭您做主。您有没有托梦给瑶瑶，告诉她，我吃饭想着她，睡觉想着她，上厕所想着她，抽烟想着她……算了，这些话我都说了好几百遍了，您老人家一定是不相信我，不然瑶瑶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消息？神不是能看透人心吗？我这二十二天受的罪，您不是都看在眼里吗？我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心里的恨，您不是都看在眼里吗？这个家要是垮了，散了，亡了，您不是也脸上无光吗？我从小到大经历了多少苦难啊！那些苦难不是一般的苦难，一个正常人哪怕是摊上一件像我那样的苦难事也会变得不正常。而我一件不落的全摊上了，我以前怨天尤人，现在不会了。哭天抹泪有用吗？一心求死有用吗？我觉得您欠我的，世界上还有像我这么悲惨的人吗？您欠我的不用还我，都还给慧慧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不想她大富大贵，不想她做人上人，只要她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有爸爸，有妈妈，有个完整的家，快快乐乐的度过这一生，我死亦无憾！我不是不相信您，也许您早就托梦给瑶瑶了，也许是她太绝情太冷酷……但我还是不相信，再绝情再冷酷的妈妈看到孩子受委屈，心中也会生出一丝怜悯吧？我要去龙城找瑶瑶……我有好多话要对她说……请保佑我，保佑慧慧，保佑我爸爸……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他和韩慕瑶私奔过三次，每次都把面包车当成一个移动的家，一个移动的城堡。前三个移动城堡是属于他和韩慕瑶的，这第四个是属于他和慧慧的。
在这个城堡里，他是国王，慧慧是公主。国王带着公主找妈妈，国王带着公主游龙城。
一场未知的旅途，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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