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跟踪

　　

　　

　　王天赐发动车子，重新上路。女儿哭了几嗓子，翻了个身接着睡，一条腿从安全带下面抽出来，搭在手刹上，一只手在胳膊上挠痒痒，女儿的胳膊上起了好几个木疙瘩，是被夜里的蚊子咬的。

　　公路两边的麦田里农民们在忙着收割麦子，场里打麦子，机器轰鸣，麦糠满天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夹杂着青草气息的麦香。他打开车窗的一刹那，清爽的风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

　　车子进入海岱市区，行驶在南环路上，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时，他看到前面的指路牌上清楚的标着距离安丘还有七十七公里。过了安丘便是龙城，从安丘到龙城将近六十公里，从他家到海岱市区也有三十多公里。他跑一趟龙城，来回三百二十多公里，因为中间有几段路比较难走，总的算起来差不多六个小时的车程。白天开车还好些，晚上开车很难熬，一路颠簸，慧慧根本吃不消，往往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车子行驶在玲珑山路上，古城的老建筑窝在高楼林立的堡垒里，苟延残喘，奄奄一息。车子穿过万年桥，桥对面是古老的北关商业街，桥下南阳河水静静流淌。她的确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冲动鲁莽、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惊涛骇浪的，跟桥斗个你死我活，跟这古城的子民耍小性子。现在，她变得像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和蔼可亲，与世无争，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王天赐第一次见到韩慕瑶的那个晚上，他们吃完饭，手牵着手，沿着南阳河畔散步。他们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那年他二十四岁，韩慕瑶十七岁。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在他的记忆里，这座古老的北方小城很少降下那样大的雪。

　　河两岸灯火辉煌，夜景迷人，寒风刺骨，投光灯照得河床上面一片亮晶晶，就像银河系的亿万行星闪耀的光芒。他们对着南阳河，对着古城，对着大雪，立下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爱情誓言……

　　这世间几乎所有的事都讲科学，只有恋爱是不讲科学的。或许是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比较看重家，有家才有爱，有爱才会幸福。他迷信山盟海誓的威力，他天真的以为韩慕瑶这辈子就是他的女人了。韩慕瑶就算背叛自己的爹妈，也不会背叛他；韩慕瑶就算背叛他，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女儿。

　　初次见面时，韩慕瑶对他说，我们真是相见恨晚！生下慧慧后，韩慕瑶对他说，慧慧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小天使，我们要一辈子守护她，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和孩子。我会陪着你一起奋斗，我们将来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分开时，韩慕瑶对他说，我当初认识你，真是瞎了眼！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孩子是你的种，你自己带吧。我走了，别再来烦我！

　　王天赐将车停在王府商场里，去附近的一家药店给慧慧买了药膏。他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慧慧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地方。慧慧醒了，伸伸懒腰想坐起来，他赶快把安全带解开。慧慧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因为腿上力量不足，站不稳，他就抓住慧慧的两只胳膊，让女儿保持平衡。

　　他冲慧慧做了个鬼脸，慧慧犟着鼻子笑笑，趁他不备，一把抓下他的眼镜。慧慧攥着眼镜的一条腿，在手里摇来摇去，好像在玩风车一样。他从慧慧手里夺回眼镜，慧慧就一直哭，没办法，他只好把眼镜还给慧慧，让女儿玩个够。

　　他心里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去那个地方看一看。他开着车在城区道路上来回转悠，感觉眼睛有点疼，视线模糊，他看路两边的房子好像变大了，行人变小了，红绿灯重叠在一起，他眯着眼睛才能略微看得清楚一些。

　　车子穿过一座铁路桥的桥洞，爬上一个陡坡，遇到红绿灯往右拐，是一条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柏油路。

　　也不知怎的，他竟鬼使神差般来到了这个地方——在柏油路的北边，原有几排老旧居民楼，他和韩慕瑶就租住在最前面一排，靠近柏油路的最西面的那栋居民楼里。

　　那是他们在外面租住的第二个爱巢。

　　他们住在五楼502室，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屋里没有暖气，门窗的玻璃破损严重，有的地方干脆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报纸，遮挡了阳光，屋外晴天，屋内阴天。

　　站在阳台上远眺，城区景色一览无余，对面不远有座铁厂。铁厂的院墙外面就是一条铁路。火车拖着一节节车厢缓缓驶入站台，又缓缓驶出站台。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韩慕瑶小鸟依人一样躺在他怀里，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火车从铁路桥上轰隆隆驶过，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夜空，他感觉窗玻璃震颤，整栋楼都在摇摆，仿佛随时会坍塌。

　　他们在那栋楼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后，韩慕瑶撒娇说，老公，我们搬家吧。王天赐说，老婆，我们才刚安定下来没多久，怎么又要搬家呀？

　　韩慕瑶坐到王天赐腿上，用胳膊缠着他的脖子，给他来一次拥口勿。王天赐从韩慕瑶鼻孔里喷出的气息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韭菜味。他们中午吃的韭菜肉馅的水饺，韩慕瑶和面擀皮，他包饺子。直到分开的那一刻，韩慕瑶也没学会包饺子，他也没学会和面擀皮。韩慕瑶问，你想不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王天赐回答，必须的！这还用问吗？

　　韩慕瑶注视着王天赐的眼睛，说，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爸妈就快找到这儿了。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我们继续逃命吧。

　　那还不赶快收拾行李……王天赐说。

　　旧楼早已拆迁，这里建成了一个新的小区——幸福小区。王天赐没有停车，只看了一眼新楼便调转车头离去。新楼很模糊，旧楼更模糊，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多么渴望有一缕阳光照进心里，给他带去温暖，让他忘掉所有的痛苦。他心乱如麻，难道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吗？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车子进入昌城地界，这里的公路是典型的蜂窝路，特别难走。王天赐谨慎驾车，他怕车子颠簸得厉害，会让慧慧折了腰。他的车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升上来，就像一条在大海里遭遇了风浪的小船。为了安全起见，他觉得自己必须戴上眼镜。

　　当他准备从女儿手里拿走眼镜时，却发现女儿把眼镜掰成了两半，一手拿着一个镜片，学着他戴眼镜的样子，一个劲儿的将镜片往眼睛上靠。女儿歪着脑袋看着他，笑眯眯地说：“巴……”

　　他用食指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说：“小祖宗，你怎么像男孩子一样淘气呢？你再这样淘气的话，爸爸可要打你了。”

　　女儿把脑袋歪到另一边，看着他，笑眯眯地说：“巴……”

　　他在女儿的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二十多天来，他脸上第一次绽放出笑容。他仔细想想，尽管自己活得很累很痛苦，但也并非一点乐趣没有。女儿就是他快乐的源泉！

　　有时他和慧慧都躺在泡沫垫子上，慧慧将脸凑过来，好像要跟他亲口觜。他就把头扭到一边，说，你个小流氓！慧慧就咯咯地笑起来。他挪了个地方躺下，慧慧爬过去，又将脸凑上去，好像要跟他亲口觜。他就把头扭到一边，说，你个小流氓！慧慧就咯咯地笑起来。

　　慧慧的头顶着他的月土皮，双脚踩在他的一只胳膊上，把皮鼓抬得很高，慧慧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走路了。当她快站起来的时候，却不小心摔倒了，像落地的苹果一样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但她不死心，又爬过来，重复之前的动作。

　　有时他不理睬慧慧，慧慧就会骑到他的月土皮上，扇他耳光，抓他头发，挠他的脸。进而慧慧会抬起脚，把脚趾头往他鼻孔里、嘴巴里塞。他就捏一下慧慧的脚趾头，说，臭死了！慧慧就咯咯地笑起来。有时他看着慧慧问，咣咣呢？慧慧就拍手鼓掌。他又问，眼呢？慧慧就眯眼睛，一边眯眼睛还一边笑。他接着问，馋呢？慧慧就把舌头吐出来，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他教慧慧喊“爸爸”，慧慧好像故意气他似的，每次都说“巴巴巴”。他说不是巴巴巴，是爸爸。慧慧突然拔高嗓门喊“巴巴巴巴巴巴……”，一边喊一边吧唧嘴，让他忍俊不禁。

　　每当日落西山，天气变得稍微凉快一些的时候，他就会把慧慧放进学步车里，花斑狗拖着铁链子在后面追着慧慧跑。慧慧的两条腿快速移动，好似凌波微步，有时被狗链子绊到，慧慧连人带车一块翻倒在地，额头上磕出了一个大包。他把女儿扶起来，女儿居然没哭，还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本来他是想教训女儿几句，看到女儿这样可爱，便会心一笑。

　　他把苹果放在泡沫垫子上，用手一指苹果，说，去！闺女，把苹果拿过来。慧慧也学他的样子，用手一指苹果，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嗷嗷”的声音，好像在说，去！老爸，把苹果拿过来。他也拿这个又懒又馋的小家伙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他心里美滋滋的，车速慢慢提上去，正在超越一辆大货车的时候，迎面驶来了一辆白色小轿车。他好像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加快了车速。

　　小轿车司机连续按喇叭，猛打方向盘，急踩刹车，车子漂移差一点发生侧翻，不过好在避开了王天赐的车，避免了一场车祸的发生。

　　王天赐在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中回过神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小轿车司机下了车，站在路边破口大骂。他在超越大货车后，把车速慢慢降下来，他没敢停车，继续往前行驶。

　　又跑了十多公里，风吹得他眼睛直流泪，他将车停在路边，从车抽屉里拿出透明胶带，把被慧慧掰坏的眼镜粘起来，戴上眼镜后他感觉眼睛好受多了，不过人也变丑了。

　　……

　　王天赐跟踪韩慕瑶已经两天了。

　　他大致摸清了韩慕瑶的作息时间。韩慕瑶在龙城影剧院对面的一个家电商场里上班，销售一个著名品牌的家电。他到达韩家村的第二天在韩慕瑶家附近蹲点盯梢时，差点被韩慕瑶的妈妈发现。

　　韩家村是一个城中村，从村子到市中心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

　　韩慕瑶的妈妈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女人。她充分利用自家的房子开了理发店和澡堂，前面理发，后面洗澡。

　　早上七点钟，韩慕瑶准时去上班，韩慕瑶的妈妈拉起卷帘门，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如果有人从她家理发店门前的街道上经过，她就摆摆手示意韩慕瑶等一会儿再走。

　　她又跑到街上，跑到马路上，前后左右都观察一下，确定没有可疑人员后，她就摆摆手示意韩慕瑶可以出门了。

　　王天赐的车停在韩慕瑶家附近那条马路边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透过车窗望去，他刚好能看到理发店的卷帘门。街边的电线杆上固定着一块招牌——“馨园理发”。他啃着方便面，喝着矿泉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卷帘门。

　　他看到一个穿着橘红色工装，扎着马尾辫，挺着小肚腩的胖女孩推着电动车走出了卷帘门。王天赐看不清女孩的脸，但他看到了女孩丰腴的身姿——这是韩慕瑶特有的标志，但不是她唯一的标志。王天赐刚认识韩慕瑶那会儿，韩慕瑶的体重还不到六十公斤。自从韩慕瑶生下了慧慧后，体重一路飙升，一度达到八十公斤。

　　韩慕瑶骑上电动车，不知是体重的原因，还是她本就有那样的驾驶习惯，车子按“S”型路线行驶，穿过街道，晃晃悠悠地拐到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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