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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三章 零落梦残(下)

小说:倾城帝姬作者:容潇翛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07 05:29:05
宗政煦踏着血渍走近,低声道:煦只是想起,月穆初回泛夜见到曲终时,曾言不想再见曲终。煦所作所为,不过为圆月穆所愿罢了。

        我说不愿再见她,方法有千百种,为何一定要是这般最惨烈的决绝?!哽咽难言,我抚膺勉强开口:她离开,或是我离开即便日后意外相见,也是命数使然或叙旧泯恩仇,或佯做陌路擦肩,释然便是可你,你到底你到底有没有心

        若是那般,便无如此无后顾之忧。

        宗政煦仍平静十分,停了停继续:而煦的心,从来牵在月穆身上。

        缓和良久,我尽力止住抽噎,昂看纪叠率人走进,毫无怜惜的拖走曲终。地上弯弯曲曲,徒留血痕累累。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到头来谁会记得谁来过。

        擦干面上泪痕,我撑起身,傲然而立,与宗政煦决然对视:皇上还有何事要做,还有何话要说,还有何人要杀一并了断干净罢。萧月穆——奉陪到底。

        面前这双黯如寒潭的眼眸,好似无尽无边的渊薮,透出彻骨的绝望与黑暗。从前无论怎生黯淡,我总觉得这双眼睛中的火苗尚存星点,尚得复燃。而今却只察觉到万物湮灭,焚舟破釜的浮泛空洞。

        良久,宗政煦垂了眼睑,摆了摆手。纪叠领着兵卒匆匆入内,在桌上搁上一盏清酒,一身华裳。

        我并不言语,等宗政煦当先解释。又是许久,他方沉声开口,声音低入尘埃,几不可闻:此酒中,有乌头毒箭木毒芹汁,制好后以鸩羽浸泡,成就鸩酒。此华服,上绣织金龙凤纹,祥云奔雷纹,孔雀飞鸟纹,并及牡丹百花图样等,乃泛夜皇后服制。

        月穆,请在此二者中择一而选。

        仍自沉默,我直直看着宗政煦,等他继续说完最要紧的最关键的最迫切的最后一句:至于殿门处所放尸身所属月穆应已心中有数。此乃胡汝开元王——桓恪。

        灵台轰然嘶鸣,心内冰铠骤然崩塌。我强忍晕眩,强撑着不立时倒下,偏头看向方才纪叠亲自抬进的盖着白布的床榻。

        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声,我的灵魂似乎飘飘荡荡,悬到空中,游离怔魔,冷眼旁观着这场逃不开的荒谬。

        皇上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当日对林风殿众人行偷天换日之举,那般人数尚能掩人耳目。这,不过,是随处寻到的一具尸身罢了。

        月穆若有此怀疑,大可上前一试。

        宗政煦面色平和,事不关己:之所以在午时来见月穆,误了月穆午膳时分,是因在开元王那处费了些时间。与月穆此刻所见略有不同。开元王面前,彼时乃一杯毒酒,一枚兵符。而开元王果如月穆所评,刚烈耿直,一身傲骨,不肯屈就。故而——显而易见。

        你不敢杀他的。

        我奇异的冷静,脑中一片混沌。一个我在失声尖叫,另一个我,少顷之后,甚而还能冷笑:澄廓乃胡汝开元王,骠骑大将军。你不会杀他。你不能杀他!

        这一点便不需月穆忧心了。宗政煦踱步走近,望着我渐蓄起眼泪的双眸,目光哀悯:胡汝王爷虽身份尊贵,却调戏泛夜新后。煦为替爱妻出气怒赐其死,万望胡汝皇上见谅。这番说辞,月穆可还觉合情合理?

        你疯了我不可置信,摇间泪水涟涟而下,不自觉颤抖起来,字字句句支离破碎:澄廓为人,天下皆知!你此言不会有人相信!何况我本就是平州王妃,他何来调戏

        说着忆起曾经,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我怔怔停言,再出不得一丝声音,听宗政煦脚步又近几步:看来月穆也已想起,当年煦与月穆也曾得万民羡煞。无论是凉鸿伶月帝姬,还是泛夜翊靖长帝姬,俱与煦有切不断的情缘。只是要看月穆自己,是愿以伶月帝姬身份成为泛夜新后,费一番周折解释假死一事,还是无碍于带着面具过此一生,以翊靖长帝姬之身份继续做煦之妻。

        而凉鸿那处,待十皇子殿下派遣使臣抵达泛夜,煦会已此话告之,也已以书信一封向十皇子殿下陈明个中缘由。多亏月穆与开元王警醒,煦这十日来思前顾后,总算觅得一轮完满。至于煦所说之话有无人信只要胡汝皇上相信,余人如何,无伤大雅。

        见我犹自魂游天外模样,宗政煦微微皱眉,随即松了眉间,轻轻一扬:还有一事,煦自觉不应相瞒月穆。

        午时之前,开元王尚未咽气之时,虽并不情愿但仍将月穆托付于煦。

        猛退一步,我僵着脖颈转头去望那具尸身。步步极重极沉,我轻轻跪到他身侧,手却颤颤巍巍,怎样也落不下去。

        这是澄廓的容貌,澄廓的衣饰

        如果这真是澄廓,一旦这真是澄廓

        猝然间浑身力道皆无。我只能喃喃着,无神的无助的不住的唤着澄廓二字,除此以外,再说不得一句话,一个字。

        这般情形,这般结果,我心里早已是确定了,只是不敢承认。那些梦想美好的未来,那些耳鬓厮磨的过往,那些澄明辽阔的余生终究回不去,也到不了。

        不知何时,宗政煦又一次遣散了殿内余人。他走至我身边,递来一柄剑。

        那是空迹。

        若恨,我给你机会。他沉沉低语,剑尖朝向自己。

        你的人生,桓恪的人生,曲终的人生归根结底,都毁在宗政煦手中。

        我本已伏到地上,眼前却忽而闪过空迹流转明朗的光芒。不知何处来得力气,我支起身子利落站起,一把抽出空迹,双手握住剑柄。昔日难负重量藉由混杂情感,一并化作无限的力量。

        是啊我与澄廓的人生,万千无辜之人的人生全被你这双满是血腥的手,捏得粉碎啊

        我蹒跚着向前一步。

        如果杀了你,就能让澄廓平安回到我身边如果杀了你,一切就能回到最初的无忧无虑如果杀了你

        那我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宗政煦闷哼一声,捂住左臂,鲜血淋漓而下。

        可是,不能我在他莫辨眼神中放下空迹,靠他支撑住,不会倒下:况且,我赠予澄廓的空迹,随他出生入死的空迹,多少日夜替我陪伴在他身边的空迹想来,也绝不愿你是其剑下最末一个亡魂。

        我冷冷呼出一口气,声音疲惫:澄廓在西荒说过,这世上从没有什么过错,需要用生命去弥补。我当时深以为然,此刻却不敢认同了。我答应过澄廓,绝不做违逆本心之事。审判你的,不应该是我,而该是那些因你而逝去的亡灵,因你而涂炭的空城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我不想成为我最讨厌的样子,成为你的样子。

        皇上请出去罢。我随空迹一同再次跪下,伸手轻轻抚上那仍柔软温暖的脸颊,另一只手依偎进他手心:我想与澄廓单独在一处。一炷香后皇上会得到答案。

        再不看宗政煦一眼,我痴痴凝望着桓恪面庞,听着殿门缓缓阖闭的轻响。

        我知道你不是澄廓。

        我低语簌簌,垂眸酿出一个浅笑,将手轻轻抽出:他的手,修长有力,温暖含蓄,薄薄的一层茧,最让人安心。

        可是那又如何呢。

        可那又如何呢

        宗政煦不过是不想让我们见最后一面罢了。他那般的人,视人命如草芥,如粪土当年他说林风殿上下无恙,却手起刀落。如今这般情景我怎么能奢求澄廓还活着

        阖眸无泪,我轻挑嘴角。果然不是澄廓,澄廓不在身边,我连放肆大哭一场都做不到。

        软着身子,好久才挪到案几前,我伸手端起那盏酒,无知无觉的轻轻一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饮此相别,黄泉碧落,处处相见

        只是对不住,又牵扯进了一个你。我转身撞靠在案几上,凤冠霞帔落了满地。我望着地上那人歉意抿唇,又将那酒端到眼前,细细端详。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迷离恍惚间,耳畔隐隐约约,似是兰步坊的姐姐们轻歌曼舞,轻吟慢颂。而今时今地,莫说少时故人,便是紫檀玉贝琵琶也不在身边。此刻既非身处沙场,更非奋勇征战,可会温柔缱绻的,以世间独一无二的星眸凝望着我的那名少年,却是真的,再也不会噙着笑的,意气风的,轻声调侃我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这杯混杂着血与泪的美酒

        我阖眸仰头,一饮而尽。

        卸了力道,任自己摔到冰冷入骨的方砖上,我缓缓伸手,抚了抚耳间的那对万宝红莲,复垂了手,交叠护在心口。

        这把深深烙印在我心头的金钥,这场寥落不愿醒的大梦,这处熙攘纷扰不容人的俗世迟早幻灭,缘何顾盼。

        世间既无桓澄廓,如何零落孟拂檀。

        抱歉啊,澄廓。

        没有你的世间,我终究无法独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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